电锯开木头猜一个成语(电锯开木头是什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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电锯开木头猜一个成语(电锯开木头是什么)

我正一筹莫展,孙瘸子来了,见了就问我师傅回来没有。他知道我师傅回老家探亲,需要一个月的时间,可他每次来,都会问我师傅回来了没有。看我拉着一张脸,也不说话,孙瘸子从怀里掏出两瓶酒,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袋五香花生米。他在那张躺椅上坐下,把花生米放在桌子上,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腊肠。这个时候我哪有心情陪他喝酒,我坐在门槛上,背对着他。孙瘸子问我咋了,失恋了?我不理他。孙瘸子站起来,一瘸一拐地走过来。要在平时,孙瘸子和我开玩笑,我不仅不恼,还会跟他一唱一和,但是那天我没心情。可他看不出个眉眼高低,一点都不识趣。

你不知道矿上死了人?我低着头,拿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划来划去。

孙瘸子半天没吱声,矿上出了死亡事故,他肯定也听说了。现在全矿上下,从领导到职工,都绷着神经。在特殊时期,他还有心情喝酒,简直是不识时务。

孙瘸子在我身边坐下来,说干革命哪有不死人的,我在井下工作那会,见的死人的事多了。开始我都不敢下井了,后来就慢慢习惯了。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井下条件有多恶劣,看看现在,真的是没法比的。现在井下的条件多好啊,我要不是腿瘸,还真想下井看看,再干上几年。

孙师傅!我说,我正烦着呢,你能不能不要唠叨?

孙瘸子一愣,你烦什么?

看来孙瘸子还不知道矿上给我安排的任务,既然他不知道,我也就没必要告诉他。即使我告诉他,又有什么用呢,除了喝酒,他啥都不会。我手中的木棍在地上画出一条线,又画出一条线。孙瘸子不明就里,眨巴了眼,看着我画。一条又一条线交叉在一起,一如我纠结的心情。矿上要我做一口棺材,这不是赶鸭子上架,别说做什么棺材,我连棺材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。

虽然我在矿上的木工房工作,可师傅从不教我做家具,他家三代都是木匠,在木工房工作有点大材小用,而我在木工房干了三年,徒有虚名,连个板凳都不会做。师傅二十岁来到矿上,来之前跟着他父亲学徒,干了六年木匠。那时从事木匠这活很吃香,作为一个手艺人,在村里很是受尊敬。因为做坏了一件家具,父亲在气头上甩手打了他一巴掌,他一赌气不干了。正好矿上招工,他二话不说,报名去了矿上。他会木工活,到了矿上,就被安排到了木工房。听说他会做家具,一位矿领导找到他,要做八仙桌,他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下来。师傅不仅会做八仙桌,还会做大床。那种实木大床,睡一辈子也不会出问题。

师傅的妻子在老家农村,一年里他总要回家几次,他回家了,木工房就剩下我一个人。我住单身宿舍,四个人的宿舍吵得人不能安心看书,我就在师傅探亲时,住在木工房。师傅吃住、工作都在木工房,到了晚上,木工房安静得让人心里空荡荡的。但是,师傅喜欢,他一个人喝喝酒,有时吹一会儿笛子。笛声在阒寂的木场飘荡,也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曲子,听着不是什么欢快的调子。遇上下雨天,孙瘸子会拎着两瓶酒,摇摇晃晃地来木场找师傅喝酒。两个人一起入矿参加工作,关系特别好。

师傅姓顾,我拜他为师时,他已五十多岁,再干几年就可以退休了。在木工房干的都是粗活,比如做门窗,给井下下料,与做家具挨不上边。现在谁还做家具,大家都从店里买成品的,所以师傅从不教我做家具,也有他的道理。师傅回家探亲,我一个人无所事事,上班不忙就看看书,以此打发时间。在木工房干可比井下舒服多了,井下工作危险,即使安全抓得再好,也难免不会出事故。电视上经常报道,某某矿冒顶、透水或着火,死亡多少人等等。在井下工作,挣得是血汗钱。这不师傅刚回家,矿上就出了一起事故。一名职工在工作中,也不知道怎么搞得,居然顺着皮带掉进了溜煤眼里。掉那里面,还有个活。等把人救上来,已经死了。本来这事与木工房一点关系也没有,可死亡职工的家属非要矿上做一口棺材,这是从来没有过的。矿上一位负责安全的矿长亲自来到木工房给我下达任务,我一听就蒙了。虽然我在木工房干了三年,可师傅从来没教过我做棺材。我两眼一抹黑,怎么知道棺材怎么做。师傅要是在就好了,现在他在老家,联系不上他。师傅的老家在山里,没有信号,只要他回家,手机就打不通。在三天之内把一口棺材做好,这对我来说比上天还要难。

孙师傅!我扔掉手中的木棍,只好把实情告诉他。棺材怎么做?矿上要我做一口棺材,可师傅从没教我啊!

孙瘸子说,这个问题有点严重,要是你师傅在就好了。当年你师傅做的那张八仙桌值老鼻子钱了,他手艺好,木料又是楠木的……

这还用说,师傅要是在,我还烦什么,别说让他做一口棺材,就是让他做木马流牛也不成问题。我这么说不是夸大其词,因为师傅绝对是一个高人,他做的微缩版北京天安门、亭台楼阁、虫豸走兽,栩栩如生,让人叹为观止。只是师傅为人低调,从不显山露水。孙瘸子见我不做声,拍拍我的肩膀,说他有一个办法,只是这需要钱,只要我肯掏钱就行。我问他什么办法。他说,你口袋里有银子吗?没有银子,就是有办法也白搭。我心急火燎,他还有心思戏谑我。

啥办法,你快说!我说。没钱我可以借去。

孙瘸子说,你到镇子上订做一个棺材不就啥问题都解决了。

这倒是一个好办法,只是那要掏不少钞票的。我不可能自掏腰包,除非脑袋被驴踢了。孙瘸子肯定也明白这个道理。死的人与我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,我凭什么自掏腰包。孙瘸子抬眼看了一下堆积在木场里的木料,说办法倒是想到了一个,只是我敢不敢去做。看我一脸懵懂,孙瘸子笑了笑。

什么办法,你快说。我说。

你这孩子,一点都不开窍,孙瘸子说,木场最不缺的是什么?木材,我们可以拿木材换一口棺材。这倒是一个好主意,只是这需要冒险,万一被矿上知道了,我的饭碗还不丢了?我摇了摇头,左右为难,拿不定主意。孙瘸子说,怎么说你也是一个木匠,你要连一口棺材也不会做,还不叫人笑掉大牙!大家不是笑你,是笑你师傅教了一个啥也不会的徒弟。

我把心一横,说了一声好,就这么办了。

姜还是老的辣,孙瘸子的鬼点子就是多。别看他平时整天醉醺醺的,一副睡不醒的样子,可他心里亮堂着呢。现在我对孙瘸子刮目相看了。孙瘸子说他去镇子上的棺材铺联系一下,那边要是愿意,他就打电话给我。到晚上,趁着天黑,我再把木料运到棺材铺去。孙瘸子走后,我在木工房的门槛上坐下来等他的消息。午后的阳光下,一群麻雀飞来,落在堆积的原木上。它们叽叽喳喳地叫了一会儿,之后飞走了,木场又恢复了寂静。我还年轻,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干一辈子。这也是我女朋友小慧的意思,干煤矿,整天和那些煤黑子打交道能有什么出息。小慧比我有上进心,我们技校毕业后,她又通过自学考试,拿到了本科文凭。如果我不求上进,一辈子呆在这个矿上,我们的爱情肯定会半途夭折。为了和她在一起,我也不能继续呆下去。虽然师傅对我很好,我们师徒情意很深,但师傅毕竟是师傅,他不是那个和我生活一辈子的人。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,孙瘸子打电话来,说他已和棺材铺谈妥了。棺材是现成的,只要把木料送去,我就可以把棺材运走。

谢谢你啊,孙师傅。我说。

孙瘸子说,谢我什么,等事情办成了,请我喝一顿酒就行了。

我说,好!我一定会请你喝一顿酒。

孙瘸子说,我们去饭店喝,叫上你师傅。

我说,当然!一定会的。

每次矿上发生死亡事故,死者的家属都要来矿上大闹一番,这次也不例外。死者的妻子带着孩子,还有父母,住在矿上的招待所。那个女人四十来岁,两手各牵着一个孩子,她的皮肤黑黑的,眼睛哭肿了,像两个烂桃子。本来矿上和他们都谈妥了,他们也收了矿上给的四十万块钱。在收到钱后,死者的父亲提出矿上必须给做一口棺材。矿上当然不会拒绝,一口棺材值不了几个钱,就是做十口八口棺材,矿上也会同意的。问题出在死者的哥哥那里,他的突然到来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。死者的哥哥在一所中学当老师,也不知道他从哪听说的,他弟弟的死是因为别人违章作业造成的,而矿上在给事故定性时却说死者因心脏病突发致死。死者的哥哥来的时候,事故已处理完了,可他对处理结果不满,所谓不满就是矿上给的钱太少了,一条命难道只值四十万块钱?死者的哥哥与矿方理论,矿上怎么会把一个来自小地方的老师放在眼里,但是让人想不到的是他来头挺大。虽然他只是一个普通老师,可他的同学都很厉害。这不,一个电话打出去,不到两个小时,一辆奥迪A6就从省城开到了矿上。那几年,马路上很难见到奥迪车,我们矿长的车才是一辆桑塔纳,所以那辆车是大有来头的。

孙瘸子说他看到了,那个从车里出来的人气度不凡,一看就是个大官。孙瘸子看着我,在等我的反应。见我啥反应也没有。他嘿嘿笑了笑。

有好戏看了!孙瘸子说。这回遇上茬了。

我说,孙师傅,你不要幸灾乐祸好不好?

我有吗?孙瘸子说,你没在井下干过你不知道,你看看我。他拍了拍自己的那条瘸腿,扯开了话题。这辈子就这样交代了。

我知道他的那条腿就是在井下受的伤,一到阴天下雨,他的腿就痛,所以他总是在下雨天来找我师傅喝酒。喝多了,他就牢骚满腹,骂天骂地,好像自己是功臣,受到了不公平对待。孙瘸子出工伤,本来想报工伤,但矿上的意思是只要他报工伤,不仅要罚他的款,还要他写检查,因为所有的工伤都是违章造成的。如果他不报工伤,矿上会把他从井下调上来,安排一个清闲的工作,而他在养伤期间,工资奖金照发。孙瘸子权衡再三,没报工伤。在和师傅喝酒时,孙瘸子就骂,狗日子的,谁违章了,是别人违章给我造成的工伤。没天理了!这世道啊!胳膊拧不过大腿。孙瘸子也就是骂一番,解解气。他的工伤到底是怎么造成的,我不甚清楚。

我说,孙师傅!你这也是因祸得福,落得个清闲自在,钱还不少拿。

孙瘸子把眼一瞪,你、你站着说话不害腰疼!

我说,孙师傅,我不是那个意思。

孙瘸子叹了一口气。

别看孙瘸子瘸着腿,消息却很灵通,也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打听到的那些消息。对于他所说的那些小道消息,我从不信以为真。但是,这次他却信誓旦旦地说等着瞧好吧,我们的矿长肯定会被免职!

我说,这口棺材他们还要不要?

孙瘸子说,他们不要才好,等我百年之后,我睡里面。

那口棺材已做好两天,搁在木工房的东边。这可是我用七八立方红松木料换来的,为了把木料运到镇上的棺材铺,我找来三个技校同学帮忙。当然这个忙不能白帮,我每人塞他们一包烟,事情办完,又请他们喝了一顿酒。

棺材做好后,我又雇了一辆车,在半夜运到了木场。那口棺材的做工无可挑剔,孙瘸子见到时,围着棺材转了两圈,然后伸手拍了拍,只说好。人都死了,棺材做得好不好,有个屁用。孙瘸子却说你看这做工,他敲了敲,又说十大块,厚棺厚义。这盖板、底板和边板都是用整块方料做成……

我说,你睡里面,便宜了你。

孙瘸子说,你等着瞧吧,这棺材他们肯定不会要了。

你快成诸葛亮了,能掐会算。我不屑。

不是诸葛亮,是孙膑。孙瘸子说,你帮我一下,我们把棺材盖抬下来。

你要干嘛?

我在里面躺一下,看看舒服不。

你一个大活人躺里面干什么?

帮帮忙好吧?孙瘸子的口气几乎是在求我。

我说,孙师傅,你会长命百岁的。

孙瘸子咧了一下嘴巴,活那么长干什么?活久了也没什么意思的。

我只好和他一边一个,把棺盖抬下来,他探头朝里看了看,然后双手抓了棺材的一个边,一条腿就迈了进去。他的那条瘸腿还耷拉在棺材外面,看上去好像不是他的腿,因为那条腿不听他的使唤。他要我帮他一下,让我把他的那条瘸腿抬起来,放在棺材里。见我站那里没动,他又说帮帮忙好吧。我只好帮他把那条肌肉萎缩的瘸腿抬起,放在棺材里。在他进到棺材里面后,他扭头对我笑了笑。

挺宽敞啊!他躺下来,伸开腿。以后我就睡在这里面,冬暖夏凉的。

过去孙瘸子隔三差五来,现在他几乎天天来。可能看出我有点烦他,每次来他都对我施以小恩小惠。今天带两瓶饮料,明天带一包口香糖,弄得我哭笑不得。正像孙瘸子说的那样,死者的家属居然没把棺材带走。他们在得到矿上又赔付的六十万块钱后就走了。在农村,一百万可不是一个小数目。那个安排我做棺材的矿领导没再来木场,似乎他已忘了棺材的事,而我却为此白白忙活一场,这让我心里窝着一股无名火。我又买烟又请客,花掉了二百多块钱。这花销,没人给我报销。那口棺材阴森森的,白天还好,到了夜里,我出门解手,头皮都会发麻。他妈的,这是什么事啊!

那天,孙瘸子来,拎着一个包。那个包鼓鼓囊囊的,也不知道装的什么。坐下后,他从包里开始往外掏,他掏啊掏啊。桌子上摆满了他掏出来的下酒菜。这个孙瘸子什么意思。我故意不搭理他,起身坐在门槛上,看着那群落在原木上的麻雀。

喝点,酒都倒好了。孙瘸子坐在躺椅上招呼我。闲着也是闲着,干嘛不喝点?

我说,我还不到下班时间呢。

孙瘸子说,领导又不来查你的岗,你怕啥?

这次孙瘸子带来的是两瓶好酒,五十多块钱一瓶的金刚山,而且下酒菜也比过去丰盛。这个老奸巨猾的孙瘸子,请我喝酒,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——没安好心。明知道他别有用心,但是在他再三邀请下,我还是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。他笑了笑,这就对了嘛!来,咱爷俩干一个。他端起酒杯,一口喝干了。我只好也端起了酒杯。

看我把酒喝完,他又给我满上一杯。酒倒是好酒,醇香浓厚,入口绵软。一杯酒下肚,感觉心里暖意融融。他笑吟吟的,撕下一条鸡腿递给我,说着你吃你吃,愣着干什么?我接过鸡腿,毫不客气地吃起来。他又端起杯子,说着我们喝,我们喝。我说,孙师傅我们喝得有点急,你知道我酒量不行。他说,你喝一杯,我喝两杯,这样可以吧?我说,这样还行。还真的不能小觑孙瘸子,他一杯又一杯,面不改色,谈笑自若,喝酒跟喝凉水一样。但是,让我困惑不解的是直到我喝醉了,他都没提那口棺材的事。既然他不是为了那口棺材请我喝酒,那他是什么目的?第二天,我琢磨了半天,也没想明白。只记得他走的时候,把我扶到了床上。还给我准备了一杯水,交代我要是渴了,杯子里有水。我醉得厉害,模模糊糊地记着他打发我躺下后,没有马上离开,而是站在床边看了我好久。

那次喝酒之后,过去了三天,孙瘸子没来木工房。晚上,我闲着没事,去了孙瘸子的宿舍。他一个人住一间宿舍,既是宿舍,也是他的家。我敲了敲门,里面毫无反应。我叫了一声孙师傅,还有没有动静。我伸手一摸,才发现门上挂着一把锁。问其他宿舍的人,他们说孙瘸子住院了。前几天还好好的,怎么住院了?被我问的人又说,你还不知道吧?孙瘸子的肝上长了一个瘤子,医生说都是他喝酒喝的。这不去医院一检查,都晚期了。这个孙瘸子,那晚他和我喝酒,是为了和我告别啊。虽然我有时候有点讨厌孙瘸子,但得知他得了那种病,我还是怕冷似的打了一个哆嗦。

第二天上午,我去了一趟医院。孙瘸子一个人在病房里,我去的时候他刚刚挂完吊瓶。见我进门,他坐了起来。看他的气色,不像是一个癌症晚期的人。我问他怎么没有人陪护,他说孤家寡人一个,谁来陪护啊!我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后,他又说一个人挺好,无牵无挂的,死了也就死了。我不知道说什么好,只是在听他说。他的一只手捂着胸口右下方,我知道那是肝脏的位置。他说癌细胞已经转移了,现在他的整个身体到处都是癌细胞。正说着,他突然出了一头汗,汗珠子豆粒一般大,脸也变成了猪肝色。我叫护士,他抬手制止了我。他要我从抽屉里给他拿止疼药。他说现在吃止疼药已不管用,疼起来的时候让人受不了。我给他擦去脸上的汗水,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?他摇了摇头。

在来医院之前他还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,只是觉得身体不舒服,去矿医院检查。矿上的大夫要他去总院查一下,他不想去。大夫就说可以报销的,为什么不去。他就去了总院,谁想一查,居然是癌症。早知道是这个样子,还查什么查!他看着我,笑了笑。可能是说得太多,他累了,要我扶他躺下。平时他是一个很邋遢的人,一身的酒气,再加上体味,让人难以接受。在医院里,他却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,头发理了,胡子也刮得很干净,而且还穿了一件白衬衣,与平时的他判若两人。见我看他,他说在医院比不得在矿上,他的意思是害怕那些小护士嫌弃他不讲卫生。认识他那么久,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他把自己收拾得这么体面。

在我走的时候,他说,下次你要是再来,给我带瓶酒好吗?

我说,你还想喝酒,再喝就没命了。

我一辈子就这一个爱好。孙瘸子说,死在酒上也是一件幸福的事。

我说,别一口一个死啊死的,你没事的。等你病好了,我师傅还要和你喝酒呢。

我不怕死的,真的!孙瘸子的喉结窜动了一下,说你师傅,我还有点想他呢。”

我说,我师傅回来后会来看你的。

孙瘸子说,你还欠我一顿酒呢。

我说,孙师傅,等你出院后,我们找个大饭店喝一顿。

给我看好那口棺材啊,我死了就睡在里面我都走出门去了,他说。别告诉你师傅我的病情。我嗯了一声,眼睛突然一热,但是我没有回头。孙瘸子住院,我是唯一一个来医院看望他的人。看得出他有些感动,眼圈都红了,只是他忍着,没让眼泪掉下来。

回到木场,我找来一块雨布,把那口棺材盖住了。木场放一口棺材,万一领导来了看到,像什么话。再说了,放那里碍眼,不吉利。

到了晚上,天下起雨来,硕大的雨点打在那口棺材上,发出砰砰的响声。我被雨声吵醒,透过窗玻璃看去,整个木场沉浸在噼噼啪啪的雨声里,一片昏暗。那盏挂在电线杆上的灯,被狂风刮得晃来晃去。在模模糊糊的雨幕中我看到一个人影。这个时候谁会来木场?我拿了手电,出门去看,但木场里除了堆积如山的木料和那口盖着雨布的棺材,我什么也没看到。在我打算回屋的时候,我又看到了那个身影,一闪不见了。我说了一声谁在那里,但是除了雨声,我什么也没听到。可能是我看花眼了。回到屋里,我再次躺下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喵呜!喵呜!是一只猫,一会叫一声,一会叫一声,叫声阴森森的,让人毛骨悚然。刚才我看到的是一只猫?我点上一根烟,抽着。外面雨声渐小,我没再听到猫叫声。直到天快亮了,我才迷迷糊糊睡着。

想不到安排我做棺材的那个领导居然还记着这事,他来木工房找到我,甩下两包玉溪烟,说他的父亲去世了,这口棺材他要带回老家去。他给我烟算是客气,即使他什么也不给我,说带走那口棺材,我也毫无办法。那口棺材做工还不错,他拍了一下,棺材板发出一声厚实的闷响。我当然不能说孙瘸子想要那口棺材,在他眼里孙瘸子连个屁都不是。木厂里的木料多的是,等师傅回来,他可以再给孙瘸子做一口棺材。师傅和孙瘸子交情颇深,我觉得师傅会为他做的。

第二天一早,那位矿领导就派车把那口棺材拉走了。在他们把那口棺材抬到卡车上的时候,他们问我怎么这么沉。我说柏木做的棺材当然沉了,没八个人,抬着肯定有点费劲。他们四个人都是矿上的职工,个个牢骚满腹,就好像棺材里真的装着死人一样。

过了两天,师傅回来了,还带了两瓶家乡的酒。我去矿食堂炒了两个菜,回来后,师傅要我去叫孙瘸子。两个人一个月没在一起喝酒,师傅说他还有点想孙瘸子。师傅拿出从老家带来的咸鸭蛋,又炒了一盘腊肉。见我站那里没动,师傅说,快去啊!师傅兴致挺高,我不想扫他的兴。出了木场,我在大门外抽了两根烟,然后回到了木工房。

老孙呢?他怎么没来?师傅说。

我只好说,老孙不在,可能找地方喝酒去了。

师傅说,这个孙瘸子没口福,他不在,咱爷俩喝。

喝干一杯酒,我把矿上最近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对师傅说了。但我没说孙瘸子住院,我想等明天再告诉师傅。现在对师傅说孙瘸子的事,他会喝不下酒的。说到做棺材的事,师傅不无自责地说,我这当师傅的,啥也没教会你。你要是想学,从明天开始我教你木匠活。孙瘸子不在,而我酒量又小,心情也沉重,喝了两杯,不到三两,感觉就醉了。师傅就说吃饭,要我早点回去休息。

翌日,天不怎么好,看着要像下雨的样子。到了木工房,我刚坐下,天就下雨了。开始还稀稀拉拉,过了一会,雨就下大了。因为下雨,师傅没去铁路上抽烟。平时,师傅都去南边的铁路上抽烟,在木场抽烟不安全。等师傅抽过一根烟回来,我就把孙瘸子住院的事告诉了他。我没说孙瘸子已是癌症晚期,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的肝有点问题,已经做了手术,过几天可能就会出院。

师傅说,平时我劝他少喝点,他就是不听!

我说,师傅,孙瘸子和我说好的,那口棺材留给他用。谁知矿上的领导拉走了。你看是不是再做一口?

师傅点点头,说我们现在就做。

孙瘸子又没死,这么着急干什么。看看外面的雨,下得那么大。师傅又掏出一根烟,但他没点火,只是用鼻子嗅了嗅,才说,你不用瞒我,我知道孙瘸子得的是什么病。

我说,师傅,是他不让我告诉你的。

师傅说,生死有命,这都是他的命。

我说,现在的医生,他疼成那样,也没人管。

雨小了的时候,我和师傅选了一根红松木料,抬进了木工房。师傅在下料的时候,只低头干活,什么也不说。电锯刨开木料时发出的声音非常刺耳,木料散发出的清香让我暂时忘掉了我们是在做一口棺材。雨还在下着,雨点打在石棉瓦上,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。师傅表情肃穆,这是从来没有的。他不做声,我也知道说什么。在休息的时候,师傅也没说话。我知道他心情不好,他和孙瘸子的关系一如亲兄弟。此刻,他什么心情可想而知。师傅用了两天的时间,才把那口棺材做好。只看外观,就比镇子上那个棺材铺做的好。在我跟师傅学徒的三年里,这是我第一次跟他学木工手艺,还是做的一口棺材。毕竟三代人都是木匠,师傅做的那口棺材,把他的手艺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,让我眼界大开。我想孙瘸子看到这口棺材一定会满意的。

棺材做好后,我和师傅去城里看望孙瘸子。到了医院,却没看到孙瘸子。病房的床上躺着三个病人,两个男的,一个女的。其中一个男的,我上次来见过,他的肝不好,好像是肝腹水。孙瘸子不在,问医院的护士,她们说孙瘸子已办理了出院手续,出院走了。怎么回事?他不在医院呆着,去哪了?我这么说。一个护士说他说横竖是一个死,还不如回矿上去,在矿上还能多活几天。师傅脸色难看,对我说了一声回吧,扭头就走。在我们等电梯时,那个肝不好的男人朝我们喂了一声。我说,你有事?

他说,没事。

电梯门打开了,我刚要进电梯。

他说,那天你走后,老孙回到病房,钻被子里哭了一下午。

没见到孙瘸子,师傅颇为失落,回去的路上一直闷头不语。

他可能回老家了。我说。

师傅摇了摇头。

我说,师傅,你来之前的一天夜里,我好像看到一个人。可是等我出了门,那个人影却不见了。

师傅说,你是看花眼了。

我说,他怎么不找个女人成家?

师傅说,说来话长。

回到矿上,师傅要我把那口棺材抬进木工房,他还开玩笑说要是孙瘸子不用,将来他就睡在里面。一口棺材放在屋子里,感觉马上变得阴森森了。但师傅毫不在意,还说棺材棺材,升官发财。

晚上,我又去了一趟孙瘸子的宿舍,但他的门上还是挂着一把锁。他拖着那条瘸腿能去哪?挨门的人说孙瘸子一直都没回来。

那天夜里我看到的那个人影会不会是孙瘸子,如果是他,半夜里他来木场干什么?而且他来了,怎么不见我?我坐在木工房的门口,雨过天晴,那些堆积在木场的木料,在雨后会生出很多木耳。那些木耳又肥又大,捡来,洗干净,加以佐料,可是下酒的好菜。有时,会捡到很多。我把捡到的木耳晒干了,找个塑料袋装起来,这样可以保存很久。我在木场工作的那几年,常年可以吃到木耳。那也是师傅和孙瘸子的下酒菜。

师傅说孙瘸子没成家,不是他不想,而是在那次事故中,他不仅伤了那条腿,还伤到了他的命根子。这样的一个男人,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的。是啊,谁会嫁给一个不中用的男人呢。师傅郁郁寡欢,他不说话,我也不知道说什么。孙瘸子不知所踪,我在木工房的日子过得寡淡无味,似乎也变得格外漫长了。

在师傅退休前,我离开了木场。在离开的时候,我已能够独自做一把椅子了,这也是算对我在木工房工作了几年的一个交代。我把我做的那把椅子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了小慧,可她却嗤之以鼻。说我这个人一点都不懂得浪漫,过生日应该送玫瑰花什么的,我送的却是一把木头椅子。我知道这实在是不合时宜,更不合时宜的还有我在她生日那天,给她讲了孙瘸子的故事。只是在讲的过程中我添枝加叶,丰富了一下故事的内容。我说孙瘸子一辈子没结婚,但他爱过一个女人。他爱的那个女人在矿灯房工作,那是一种默默无闻的爱。比如遇上下雨天,孙瘸子会给那个女人送伞,但是他总是悄悄地去,把伞搁在矿灯房的门口……其实,孙瘸子还是一个浪漫的男人,二十多年前,他就知道给女人送花。那花是月季,矿上的绿化队种的。早晨,天不亮,孙瘸子就去采一朵月季花,然后送到那个女人的宿舍……

那个女人年轻时挺好看,一双眼睛水灵灵的,一根乌黑油亮的辫子水做的一样。我这么说的时候,小慧叹了口气,说既然他爱她,为什么不向她表白呢?我说,这个要去问孙瘸子了。小慧说,哪天你带我去矿上,我想见一见那个女人。我说好,哪天我带你去看看。

在矿灯房的确有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女人,那些前来领取矿灯的工人,拿了矿灯并不着急走,他们的目光总是在她的脸上扫来扫去。在狠狠地看上一眼后,才恋恋不舍地离开。但是,那个女人不是孙瘸子喜欢的那个。孙瘸子确实喜欢过一个女人,只是现在那个女人早已人老珠黄,早不在矿灯房干了。

自从我离开矿上,离开木工房,我再也没有回去过,因为师傅在我走后不久也退休了。关于孙瘸子的去向,那是在我离开木工房的第二年,遇到了矿上的一个同事后知道的。他告诉我说孙瘸子钻进那口棺材,被运到了千里之外的一个村子。看来,那天夜里,我没有看错,我看到的的确是一个人影,而且那个人就是孙瘸子。孙瘸子在那个雨夜,喝下一瓶酒后,死在了那个棺材里。他说过那口棺材冬暖夏凉,躺在里面很舒服。他说得没错,那口棺材做工不错,的确很宽敞,是一间好房子。让我纳闷的是那口棺材的棺盖挺沉的,就凭他一个人的气力,要想掀开,还是有点难度的。

孙瘸子的老家在黄河以北,死后却被埋在了长江以南。关于这件事,矿上的那个领导没敢声张,而是找人把孙瘸子偷偷埋在了一条河边。反正孙瘸子一个人,上无老,下无小,死了也就死了。他们不可能再把孙瘸子运回到矿上,给他举办一个隆重的葬礼。其实,那个江南小村子也挺好,山清水秀,比孙瘸子干旱少雨的老家可是强多了。只是他埋骨异乡,要想适应适应那里的气候,还是需要些时日的。南方天气,阴雨潮湿,而他的那条瘸腿每到阴雨天都会疼,不知道他能不能在疼的时候喝上两口。

后来,我又听同事说师傅在得知那事后去了一趟南方,把孙瘸子的尸骨带回了他的老家。师傅找个了一个朝阳,但背风的坡地,把孙瘸子重新下葬。装了孙瘸子尸骨的那口棺材,就是我和师傅做的那口。孙瘸子躺在那口宽敞的棺材里面,心里一定会敞快、亮堂。师傅选的是一个好地方,一整天里都能见到阳光。而且,在坡地上还有一棵树。那是一棵本地槐,看上去有些年头了。下过井的人都喜欢晒太阳,他们对阳光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。现在,孙瘸子可以好好享受一下阳光了。

师傅和孙瘸子到底是什么关系?如果只是酒友,他这么做有点出乎我的意料。但那个同事却说,孙瘸子曾经救过我师傅一命。那个同事就是这样说的,他说师傅和孙瘸子是过命之交。确有其事吗?我不得而知。师傅和孙瘸子,他们两人谁都没在我面前提起过那事。过去我还以为他们只是酒肉朋友呢。现在,他们两个人,一个在地下,一个在地上,可以敞开来喝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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